獨眼阿昌闖天下

5月 25, 2022

文/郭立昌

今天上午陪老婆大人去眼科回診，看見醫生頭戴儀器，手持類似放大鏡的「環」，檢查患者的眼睛，趕緊請教那儀器的名稱；醫生答道：「眼底計，眼底照相用。」

醫生頭戴眼底計診視

幾年前，內人的視力變得很差，遍尋良醫之後，幸蒙天佑，找到一位好的眼科醫生。內人的眼睛經過他的妙手之後，視力回復到1.0。親眼目睹眼科神醫的西門吹雪神技之後，不禁心動而行動—期盼能解決越來越差的視力問題；於是鼓起勇氣，掛號求診。經過點了三次「散瞳劑」之後，那位陳醫師就是戴著「眼底計」，用「環」對著我的眼睛左照右照，然後說：「我投降，你的眼睛沒救了！」

他甚至還問我說：「你沒當兵吧？像你這樣的『惰眼』不必當兵！」我回應道：「18歲體檢時，我還是『甲種體位』，抽中三年的第一特種兵。」他搖著頭說：「不可能，你根本就不符合當兵的資格！」末了，他還問：「惰眼是會遺傳的，你的父母有沒有這種情況？」我的父母倒是視力正常，反倒是想起祖母曾經說：「你坤玉伯父有一隻眼睛不好，根本不符合當兵資格，卻被日本人徵調去參戰，聽說死於南洋----」

聽醫生解釋「惰眼」，才知道這是「獨眼龍」的學名—就是看上去有兩隻眼睛，其實只有一隻在運作，另一隻跟隨著正常眼在動，並非獨立的兩隻眼睛。「惰眼」只是附隨組織，隨著主要的眼睛在運作，而且只能發揮主眼的「一半的功能」而已。簡言之，我就是「獨眼龍」，從小就只靠著一隻眼睛從事各種日常的繁重活動。聞言大駭，又因散瞳而兩眼迷茫，匆匆搭車離去。直到今日，又看見那儀器，才知道是「眼底計」，用來看穿視網膜，以及眼球世界裡的種種問題。

原來我是天生的「殘疾人」，居然還拼了命創造台灣的「精密工業」，讓文明世界的人都必須用到我的創作。幹了五十幾年活之後，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問題；過程中，不但不知道自己應享的權益，還支付了無數的薪資和稅金。

其實，小時候因為營養不良，身體很虛弱；尤其是，眼睛經常紅腫。不過，不知為何，「小學四年級」開始，我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，雖然依然瘦小，但卻可以飛天鑽地，再高的塔樓都不怕，再深的水溝也是我的探險之處。特別是，1965年11月，搬到高雄之後，大人都不知道哪裡去了？我必須想方設法養活兩個幼弟，也設法賺錢裝滿「小罐子」以供大人取用。逐漸地，我也莫名其妙地變得越來越強壯。每天只要躺著兩三個小時，就能工作超過二十個小時。

在我身邊的人，沒有一個人能扛得住。我雖然「今天睡今天醒」，從黑夜工作到深夜，依然整日整週整年都是精神奕奕。我也從來不要求誰像我這樣幹，但是在我身邊的助手，沒有一個能撐過我每天工時的一半；我卻樂此不疲，每天樂在工作。在1967-1968年時，錢賺多到使拿走錢的人，完全走樣。

那時公園路的土地壹坪才「三百元」，拿了大把錢的人，竟然去買了「公園路451巷99弄82號」深巷弄裡的一塊爛地—不僅無尾巷，還是慈善院的土地。既然錢不知用到哪去，還有一塊堪用的爛地，也就將就地蓋了郭家被傾覆32年的第一間房子，把「成光金屬加工廠」遷到這裡。高掛「成光」兩字在二樓東邊的廳門上。

高掛「成光」兩字在二樓門上

重點是，弟弟們不用窩在同一張床上，每個人有自己的「書桌」，有樓梯可以上下奔跑，也有院子可以嘻玩，生活環境優於「崇安街69號」許多，比較適合成長。只是1969年甫搬過去，就遇到「真空管淘汰」，客戶都沒生意了，我們哪來的訂單？然而，走樣的人依然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。幸好有個不怕死的日本人—「茲庫達桑」，到高雄開了家日商協和電機公司，來找我開發新產品。

原本，我替客戶開發產品都是「免費」的。只是有個「A」字頭的日商，跑來訛詐了我替他們開發兩百多個樣品，然後和台北某大公司在三峽開了一間做電子零件的公司。茲庫達桑一走進成光，我看是個日本人就準備將之轟出去；但是，他卻深深一鞠躬，表達了他的誠意。居然，只為他開發樣品沒多久，就累積「新台幣120萬元」的應收貨款。茲庫達桑因為產品還沒有市場，資金快燒完，希望我能寬延他「應付帳款」的日期；那個走樣的人口頭禪是「呼伊死」，就和法律專長的「煩惱」表哥聯手整死茲庫達桑。

土地掮客的嗅覺相當靈敏，嗅到「錢」的味道，跑進公園路深巷裡的「成光」，鼓其如簧之舌，說明鹽行的土地有多好。於是，我拿殺了茲庫達桑收回來的錢，以每坪新台幣壹佰元在鹽行買了一片土地，準備當兵回來後大幹一番。那時，我剛滿十八歲，役男體檢竟然是「甲種體位」。如今回想起來，當年我的「惰眼」若能看到「1.0」的話，主眼理論上可以看到「2.0」；毋怪乎，當年我僅憑著雙手和目力，即做出「精細的小零件」。而做小零件的前提是，要先做出「精密連續模」，安裝於自動化機器裡加工。

後來，我替陳永田先生開發的產品成功，替藍約翰先生開發的產品成功，最冤枉的茲庫達桑的產品也成功，每天賺進大把的鈔票，走樣的人更多了。單僅「天線端子」，不僅幫藍先生到「NYSE」(紐約證交所)上市成功，我們合作把產品行銷至140餘國，全球市占率達85%，而藍先生則贏得「頻道之王」(Channel Master)的封號。從台灣出口的電晶體手提收錄音機，都必須使用我們的「錄音開關」—因為「成光出品，品質零缺點」，日本製的有50%不良率。

行銷140多國的電視機天線端子

藍先生對我的暱稱「黑手博士」(Dr. Blacksmith)，從高雄加工出口區內傳到區外。如今回想，「黑手博士」竟然是個「獨眼龍」—這到底是老天對世界開的玩笑呢？還是上帝可憐「義人郭標」而特別的預備，讓獨眼阿昌闖天下。即使走樣了的人不斷地給我壓力，使出渾身解數阻攔我回復郭家的榮耀，我依然每日照常幹活。只是抽中三年役期的「第一特種兵」很令我介意，幾經探詢減少役期的方法，最後發現「預官」是最佳的途徑—當然也如桌上捻柑那樣地如願。

郭立昌在成功嶺服役

一般人當兵，大概抽中什麼籤，就一站到底。然而，我三上三下成功嶺，在成功嶺一年九個月的日子，我從小兵當到排長，從步兵被更改為政戰，到師部代理政三科「監察官」—旁觀隔壁的政四入人於罪的手法，知悉人間世的邪惡真的蠻多的。不過，我從成功嶺到步校，又回到成功嶺，打靶根本不需要眼鏡，都能得到好成績。我在成功嶺軍官體能驗收時，創下的「單槓引體向上46下」，這個紀錄不知是否有被後進所破？總之，我不但沒像陳醫師所言：「不符合當兵資格---」反而當兵成為我這一生最美好的記憶。

從小學四年級起，開始感知大人的「苦」，上天賜給我逐漸強健的體魄，使我懂得在驚濤駭浪中駕駛破船，不但登抵平安的港灣，更讓受冤屈的得平反，受歧視的得尊敬。甚至於行政院長蔣經國先生都來了解「成光」在做啥物，送來「利用厚生」四個字嘉勉我們開創台灣的「精密工業」。所謂的精密工業就是一巴掌中有「一萬個產品」，細如「頭髮直徑一半」(ψ0.035mm)的超微導線等等產品，皆讓訪客嘖嘖稱奇。當年能親手製造模具和機器生產這些小物件，顯示自己有一雙好眼睛—超強的視力，所以從來都不疑有它。

猶記1966年創業時，每一分錢都必須省下來給大人，除了捨不得買「電鋸機」之外，使用砂輪機應戴的「護目鏡」也是捨不得買；只是使用砂輪機磨東西時，經常被金鋼砂噴到眼睛，我就拿「縫衣服的針」挑掉，淚水直流仍得趕工。年屆退休之齡時，覺得視力越來越差，以為是少年時期用針挑金鋼砂傷到水晶體，結果居然被驗出是「惰眼」！

卡萊爾說：「時間才是主宰(Time is the author)！」歷史上著名勇猛的人物—例如三國的趙子龍仍敵不過歲月而老邁年高，自己當然逃不過歲月的摧殘。醫生最後贈言：「不必再來看我了！」聳聳肩再說：「沒事的話儘量把眼睛閉著，只能多休息----」

題外話：今天在眼科診所，可用「門庭若市」來形容。當年把「電視/電腦/電信」三者簡稱「3C」，經過四十餘年的推廣已經成為人人上癮之物。候診室有人戴著一只眼罩，仍然拿著手機在划。看見有人戴著硬壳「N95」口罩，外加一片平面的，問她何故？答道：「眼睛都已經不行了，還是得多注意『疫情』，多戴一層，感覺比較安全----」順手送她一個「FFP2級3D口罩」，告訴她：「有用的口罩戴對一個就行，多戴一個口罩並不一定有用。」